父亲的矿山不了情

社会 网编 2023-03-05 14:11 168 0

  父亲的矿山不了情

  (散文)

  一个阳光和煦的早上,父亲和两位退休工人去了一趟南排土场。

  南排土场是矿山的南堆填区,原本是一片空荡荡的场地堆满了油页岩废渣,几十年的倾倒堆成了一座山。过去,这排土场晴天尘土飞扬,雨天道路泥泞,有时岩渣还会冒烟,被人戏称为“火焰山”。在经过绿化和整治之后,如今变得绿树成荫、满目苍翠。

  显然,父亲此行并非奔风景而去,似乎是听到了矿山发出一声声真切的呼唤。父亲和他的工友戴着草帽,顶着烈日,他穿过南排土,骑过油柑窝、古城山,沿着矿山绕了一圈,回来之后,解下草帽扇了扇,一边端起碗凉开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下去,放下碗来,擦拭一下嘴边的水珠,就显得有些感慨:“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变化太大啦,矿坑也变成了大湖了!”

  每年,父亲总要跑几趟矿山,尤其他最初退休的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回厂里看看。记得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宿舍,见父亲正蹲在门前的石凳上,呆呆地听着矿广播站喇叭上播放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我为祖献石油》、《我们走在大路上》这几支几乎每天必播放的歌曲。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父亲坐大院的石凳上在听的时候,仿佛老僧入定似,浑然忘我。以至我回到宿舍门口时,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下班的师傅们见到我父亲,都下了车过来握手:“许师傅,好久不见,您好啊!”父亲一边乐呵呵地笑,一边应接不暇地和大家打招呼。

  我到饭堂买回来两份饭菜,父子俩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一边慢慢地吃,一边聊着家常。

  以前,我只知道父亲在露天矿机电厂工作,干的是锻工,也隐约知道所谓“锻工”就是俗话所说的“打铁佬”这一行当。父亲第一次带我到他厂里去,那时还是读小学,好奇心特别重,在机声隆隆的厂房边我踯躅不前,看天车在厂房天花顶上来回起吊着工件,看车床上工件高速旋转时被刀削出的铁屑翻卷,看汽锤煅打着钢坯的火花飞溅,看热处理件在水池里翻滚起水花,看厂区围墙外的铁轨上火车在来回奔驰……

  也就是那次,我目睹了他干活的全过程,他的每根脉管都暴突起来,似乎充满着能量。只见他用铁钳从熔炉里夹出一块火红的钢锭,那钢锭刚一出炉就火星迸溅,在“呼隆呼隆”地响着的汽锤下,有节奏地上下左右地翻转,不停地锻打着工件,打造出各种各样的坯件,不时用卡钳度量工件的尺寸。炉火前,热浪滚滚,或凿或錾,脸上汗珠颗颗粒粒,直往下掉。这时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典型的工人形象,在他身上就浓缩着“工人”两个字。

  那一刻,父亲的身影异常高大。自此,我视父亲为偶像,直到现在,我都对父亲心存敬畏。

  1979年8月的一天,下课回来,看见母亲涕泪滂沱地坐在门前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哭,旁边有几个身穿坚固尼工作服的从旁劝,见此情景,我就呆了,这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大概是父亲单位里的,可能是父亲出事了!果然,母亲抽抽噎噎地将父亲受工伤的事情对我说了一遍:原来,父亲在锻打工件时,一位工友在挥舞大锤锻打工件时打歪了锤,一锤砸在了工件的边缘,将一块黄豆大小的铁片射进了父亲的左眼,霎时间父亲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接着眼前一阵发黑,他忙用手捂着眼睛,而眼水和鲜血从捂着眼的手流了出来,满脸鲜红。父亲被送往了职工医院,之后又转送广州治疗。当天晚上,单位派人到广州护理父亲,那位人临上广州前,来我家拿父亲的替换衣服和日常用品,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就连夜赶往了广州……

  此后几天,单位先后派人到家里慰问,厂里的、工段的,来人都提着一网兜一网兜的水果、罐头和其它滋补品。除了打听父亲的医疗情况外,还询问母亲“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母亲默默地摇了摇头。由于过度担忧,母亲是明显地瘦了,眼圈也起了黑晕。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一提起父亲,就忍不住黯然神伤。

  来人走后,母亲止不住感叹:“好人哪,一大帮子好人。!”

  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多月,父亲从广州回来了。原先还算健硕的父亲果然清减了许多,下巴尖了,胡须钢针也似的张扬着。我原本以为,父亲一定眇了一目,然而乍一看,父亲这左眼与右眼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左眼稍稍塌陷了一些,如果不是细看或者特别说明,很分辨出那只是好眼,那只是坏眼。父亲从提包里取出X光底片来,在X光底片中可以清楚看到半粒黄豆瓣大小的铁片……

  后来,厂里为了照顾父亲,就让他改了行做起热处理。

  1983年的6月的一个晚上,父亲和母亲在房间商量着什么,而且多次提到了我的名字。过几天,我才知道,父亲要退休了,决定让我顶职进厂。

  在1983年,我这个“油二代”接过了他的担子。父亲最看重的,是我在厂里的表现。我也没有让他丢脸,1988年入了党,1991年,就被评为公司“一级青年技术能手”。颁奖那天,他破天荒买来一瓶糯米酒,说是要贺一贺。母亲都笑他傻,“又不是你得奖,那么激动干嘛。”吃饭时,我替他斟上了酒,父亲量浅,喝得连脖子都红了。后来,我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先后进入了茂石化工作,一家子都是石化人,让村里人好生羡慕。

  父亲年岁大了,总爱缅怀旧事。他沉静如水的表面,经常沉醉在对往事的回忆,这都是缘于父亲对矿山的那份特殊的感情。

  所以,父亲对工厂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在家里,他经常讲述过去的故事,在叙述中,这份感情也在我们心里慢慢融化,而他也在自己的叙述中感觉到一丝慰藉。有时,他也向我打探厂里的情况,每逢我说到某某某调上矿了,某某某提副科长了。父亲总是很有感触,他的心里肯定会呈现那个衔枚疾进的年轻人的身影。

  父亲日渐苍老了,头发让岁月染上了风霜,变得越来越稀少。尘霜渐重,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脸上也多了些深深浅浅的沟壑。

  由于我们的反对,他骑车往矿山跑的次数少了,毕竟年近八旬。偶尔还碰到骑一次,就对他进行规劝,他说不骑了,不骑了。他经常在体育中心散步,遇到旧时工友,满欢快地聊天,哪怕到一丝厂里的消息,他兴奋莫名。有一段时间,他偶尔流露出想到矿山走一走的想法。这种想法在他心头整天牵挂萦绕,挥之不去。我们起初没太在意,可能一早就有了这种执念,他不顾年迈,趁我们不备,终于还是悄悄出行。父亲退休后和母亲在乡下居住,我也只是每个月回几次家。刚到家时,母亲就说父亲骑车出门了,和几个工友去了矿山,我一下愣住了。

  细想起来,是我疏忽了,自他得了脑梗之后,语言都不太利索了,每次见我回家,想要表达什么,也总是断断续续,让人不明所以。但我知道,他是想到矿山看看,我也曾答应过带他去矿山,可总因某些琐事耽搁,浑然忘了自己的承诺。多少年来,我一直为工作,为家庭,为写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字,一路匆忙,淡漠了父亲的存在。对父亲的态度,远不如我那些乡亲。

  父亲和旧时工友到了矿山转了一圈,他们对着矿湖指指点点,异常兴奋。高天流云之下,当父亲看到碧波荡漾矿湖,湖水潋艳得美轮美奂。微风吹来,湖水就像一匹柔软的绸缎。父亲仔细端详了半晌,矿山的变化让他感叹不已。过去的矿山道路全是砂土,坑坑洼洼,黄不拉几的几株枯草。如今山青湖绿,亮眼的景色让他一时不能适应。是发展太快了,还是记忆一时无法转过弯来?估计他也无法说得清楚。他留恋忘返,直到人家喊他返程也全然未觉。

  父亲回来后,见我一脸不悦,就嘿嘿地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浑身不自在,见他这样,我不忍心去责怪他。他擦了一把汗,赶忙回房间去换衣服,看到脱去汗湿衫衣的父亲,瘦削的骨架,根根肋骨支楞着,那曾经宽厚的胸脯,如今成了一块搓衣板。我鼻子不禁一阵酸涩,泪水片刻模糊了我的眼。

  父亲与矿山有着不了缘,矿山的确是他难忘之地,他的指尖触摸过这里的岩土层,静默的岩石上留有他的指纹,飞溅的火花有他的汗珠。

  虽然我没法想象得出父辈们在建设初期是如何人拉肩扛进行建设的场景,但我知道,正是他们筚路蓝缕、与时共进,用辛勤和汗水,开辟了一方天地,这才铸就了我们企业今天的辉煌。

  20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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